“歲歲重陽，今又重陽”。農(nóng)歷九月初九，是我國民間傳統(tǒng)的重陽節(jié)。歷代文人雅士，都愛在重陽那天登高望遠(yuǎn)、賦詩抒懷，以寄托自己對歲月對往事的追憶，對游子對父老鄉(xiāng)親的眷念，對祖國對山河的贊美，樂于此道者可謂多矣！
詩人杜甫在他的《九日》詩中寫道：“重陽獨酌杯中酒。抱病起登江上臺”。詩人盡管身體欠佳，還是一杯一杯地獨自飲酒，飲罷，又獨自悠哉悠哉地登高望遠(yuǎn)，可以想見詩人的雅興來自天高氣爽、層林盡染的重陽。白居易的《九日寄行簡》一詩：“摘到菊花攜得酒，繞村騎馬思悠悠，下洼田地平如掌，何處登高望梓州”，穿越這些文字的內(nèi)在節(jié)奏，我們仿佛聽到“的篤的篤”的馬蹄聲，仿佛看到騎在馬上的白居易舉目遠(yuǎn)眺、情滿胸腔，眼里深蘊著思鄉(xiāng)的熱切。再看王維的名句：“獨在異鄉(xiāng)為異客，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，遙知兄弟登高處，遍插茱萸少一人?！弊x來很有點傷感離愁的味道，抒情氣氛的濃烈，今人頓時切入詩人內(nèi)心世界……
其實, 情意綿長、扣人心弦的名詩很多很多，它使我們想起李白的“昨日登高罷，今朝再舉觴。菊花何太苦，遭此兩重陽” 的詩句， 想起劉禹錫的“年年上高處，未省不傷心” 的詩句，想起王昌齡的“漫說陶潛籬下醉，何曾得見此風(fēng)流” 的詩句，想起杜牧的“江涵秋影雁初飛，與容攜壺上翠微” 的詩句，這些詩句在我看來，恰似通向后人心上的、一條詩意濃郁的甬道，讓我們深入進(jìn)去得于窺見詩人當(dāng)時的情感。
記得重陽之俗始于漢朝、繁榮于魏晉，及至唐朝，官方正式確定重陽節(jié)為法律節(jié)日。重陽登高的習(xí)俗，應(yīng)當(dāng)說充滿了文化意蘊。登臨高處，極目遠(yuǎn)天，自然有一些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撞入眼簾，還可回望歷史、生發(fā)歷史感。我們登臨八達(dá)嶺，可看到長城的巍峨，可想見長城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背景，可想到這是濃縮了的、物化了的歷史；我們登臨泰山，可感受到古人先賢留在這里的足跡，可想起或銘記古人先賢的警世格言和穿越歷史的思想；可觸摸可想見他們留在這里的笑容、身影以及那充滿睿智、充滿文氣的舉手和投足。當(dāng)然，面對層層疊疊的林木和綿延千里的山巒，自然會吟出“會當(dāng)凌絕頂，一覽眾山小”的豪邁詩句。重陽登高，還可飽覽名山大川、曠野莽原……組成的自然景觀。比如登上廬山，可看到它的雄渾和秀麗；登上黃山, 可看到它的險奇和壯美；登上雁蕩山，可看到它的飛瀑、怪石和危崖，置身其中，我們會感到接近自然的親切和融入自然的愉悅．會感到大自然于人類是真正的家園。
自古以來，許多人登高望遠(yuǎn)，多是為了賞秋，有的還醉入秋景。曾讀過林語堂的《秋的況味》，看得出他對秋很有感情，這份感情也很獨特：“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，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，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，我所愛的秋林古氣磅礴……在四時中，我于秋有偏愛的”。這也是他嘗到的秋味。接下去，他又寫道：“我所愛的不是晚秋，是初秋，那是喧氣初消，月正圓蟹正肥，桂花皎潔，也未陷入凜然蕭瑟氣態(tài)，這是最值得賞樂的”。這是他獨獨偏愛初秋道出的理由，也是他賞秋后發(fā)出的愉悅之情。
同是賞秋，與林語堂不同的王統(tǒng)照在他的《秋林晚步》中，自有他獨具個性的審美視角：“‘春’以花艷，‘夏’以花鮮，說到‘秋’來，便不能不以林顯了。花欲其嬌麗，葉欲其密茂。而林則以疏、以落而愈顯。茂林，密林，叢林。固然是令人有蒼蒼翳翳之感，然而究不如禿枯的林木。在那些曲徑之旁，飛蓬之下，分外有詩意，有異感”。作家沒有去歌頌清脫的峰巒、澄明的潭水，或者遠(yuǎn)飛的鴻雁、火紅的楓葉，而是對“禿枯的林木”特別鐘情，并由衷地發(fā)出贊美，從中反映了作家獨特的感受、獨特的審美情趣。
說到王統(tǒng)照不能不提及他的人生之片斷：五四運動時，他開始從事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，與周作人、茅盾、鄭振鐸等12人組織文學(xué)研究會；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，他與茅盾，巴金等人冒著生命危險從事文學(xué)活動，撰寫《上海戰(zhàn)歌》等抗戰(zhàn)詩文……我一直在思索著王統(tǒng)照先生為什么他的賞秋那么獨特，甚至那么“怪”呢？為什么不在乎花艷的春、花鮮的夏，而喜歡、而贊美禿枯的林木呢？我從他的人生經(jīng)歷中，從他的閱歷中得出一點看法：他的身骨（和文骨）不同于一般的文人，他很硬，很堅硬，他的心胸直立的是一片禿枯的林木！
——這樣的“林木”，內(nèi)心當(dāng)是充滿了力量的！
倘若有人問我如何賞秋，我會說：登高的我首先要拓寬眼界，由遠(yuǎn)而近、由近而遠(yuǎn)地看如蟻的人群從哪里來、又到哪里去，爾后打開心胸，把蒼山、翠竹、綠草、紅花、奔騰的江和寧靜的湖，悉數(shù)攬入懷中；登高的我還要看秋之水怎樣閃金爍銀怎樣悠閑地、倏忽急急地奔流而去；看秋之風(fēng)怎樣搖曳怎樣吹皺一池碧波；看秋之云怎樣時舒時卷悠悠飄蕩怎樣載走悠悠萬事；看秋之樹怎樣在靜默中抖落金色的葉子；看秋之花怎樣在盛開中收攏委頓的花瓣；看秋之蟲怎樣喚起四野的“樂隊” 把秋意奏濃，把天籟鳴響；看秋之鳥怎樣互相追逐快速入“隊”，雙翼把天拍高、把天拍遠(yuǎn)；看秋之陽怎樣匆匆地跋涉在湛藍(lán)的蒼穹，坦然地融化在西山上——全為了火紅即將被夜晚涂“黑” 的天宇；登高的我還要捫心自問以后還狂還傲嗎？還要自檢自査身上有多少歷史感、有多少滄桑感？還要細(xì)看大地回望歷史，還要讓一顆心回到兩千多年前，從“春秋”出發(fā)，一路體驗一路辨析久分必合、久合必分的歷史現(xiàn)象，還要把定居胸中的孔子孟子——諸子百家“請” 出來，聽他們的交談，記他們的理論，我在后面像撿拾陽光一樣，撿拾他們的儒雅、他們的機(jī)敏、他們的博學(xué)、他們的仁愛與寬容、他們的睿智與遠(yuǎn)見，把他們那些經(jīng)典的、傳世的格言警語“天下兼相愛則治，交相惡則亂”“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達(dá)而達(dá)人”“圣人自知不自見，自愛不自貴”和“人皆可以為堯舜”作為歌來唱，唱得滿天下人都聽見！
